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悔过诗。

【朝希不离36h|7.6 1:00】春风一顾

 

cp:喻文州x王杰希 古风paro

 

 

三更宿雨,潨然惊梦。

 

王杰希第无数次梦见这个地方。

黑云低捱着城关,鸱鸦盘旋在空荡的长街。奄奄将息的高台摇摇欲坠,方寸间倾颓而下。一更敲响了暮鼓,枯槁的老榕低垂,把金陵城的月华都摇得纷乱。

旗幡潦倒胡乱纷飞,四面八方的戾风将四肢裹挟。王杰希浑身颓然无力,他眼睁睁地看见喻文州站在街角的烛灯下。转身前,毫无留恋地看了他最后一眼。

 

“喻文州,别走,你......”

 

“喻文州!”

 

王杰希猛地从榻上惊起,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,夜风空洞地往里漏,月仍是那片月,孤高地洒下冷清的辉。

他飞快念出几个清心诀,喘匀了气息,踉跄着摸索到桌前倒了杯清水,入口时冽得像从小到大苦饮的泉。

还是这个梦,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。

三年来,他经常如这般地梦到喻文州,梦里永远是言犹未尽的月夜,那个决绝的眼神。

梦魇太过频繁,反反复复宛若心魔,觳觫般恍若隔世,又真切得难以堪破。王杰希早已分不清那样的眼神,到底是无数次梦中轮回时,不断臆想的杂糅,还是分袂那夜,他真的连回首都未肯。

 

此时天尚未明。

寅时的宵柝刚好落下尾声,惟余蛩磋莽莽,官道尽头树色隐昭,偶传来空荡的走马,伴随着行客低低的絮语,从远及近,然后又远去了。

王杰希重回床榻,在清晓中疲惫地翻了个身,一点潮湿的气息在呼吸中氤散开来。他枕着鸟兽江河的玉石,伸手去摩挲那温和的噙光,仿佛独吞了夤夏初炙的流火。

阗然淡荡的浮沉里,他迷迷糊糊地想。

 

这是和喻文州分别的第三年。

 

 

“王杰希,王杰希!”

卯时刚过,隔壁的方士谦便来叩他的门了。

王杰希刚刚闭眼,尚是浅眠,几声疾呼又教人乍然惊醒,随手从衣桁上扯了件外袍,他还有些迷瞪,动作稍微慢些,教来人好一顿催促。

“方师兄,早。”

“王杰希,你今儿可真慢啊。”

 

这位方师兄毫不客气地踏进来,无需他招呼,好整以暇撩起衣摆往榻前一坐,兀自拿起茶壶就开始自斟杯盏。王杰希也习惯了他这般行事,见状没再顾及,还在埋头束腰带,掂量着要如何把那块玉挂上去。

那盘带上本还束着琼瑰和琥珀,一番举动下来,不免叮叮当当撞出一堆碎响,惹得方士谦一回头便皱了眉:“你得了!哪家道长平日佩这么多东西,剑往哪儿放啊?”说着说着,又定睛一瞧:“咦,这不是喻文州走时送给你的那个佩吗。”

王杰希正努力低头端详,他本来也觉得花哨,有点不好意思,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方士谦,闷闷地应了一声:“唔。”

“这都三年了,”方士谦觉得有必要厘清这个问题,“当年喻相把喻文州认回宗谱,从此三年杳无音讯,此意就是不愿再同我们三教九流人士有来往,人家是不是把你忘了都说不定。况且此去金陵,帝居浩荡,云锁路长,还不知有没有能遇见的机缘呢。”

王杰希说师兄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

“心生所妄,执念太深重,只怕伤了自己的真炁,”

“无论怎样都是造化,我认便是。”

“好吧,那我这个当师兄的便祝你顺遂,到时候别来找我伤怀,”方士谦捻了颗花生嚼下,慢悠悠地起身撢了撢衣摆的尘,“卯时都过一半了,走吧,傍晚之前还来得及进城。”

 

 

多亏方士谦挑了两匹良驹,他们一路奔袭。牵着缰绳过城关时,天边的落日正染上绯色。

金陵城是帝王开国都府,黄道天清,怀拥东南王气。烟戍迢迢中,遥遥就能望见气派的城匾。

王杰希自幼在燕山一脉长成,日日对着三清像和祖师爷讲经论道,左是清虚一辈的门客,右是卑弱一流的散修。他恃静又厌俗流,偶有说得来话的,除去早已离山入世的喻文州,就只有年纪相仿的师兄方士谦,不过他这位师兄年纪轻轻便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。金陵的繁华,王杰希常于他口中有所耳闻,只是没想到经此一行才算添了阅历。

 

正值坊间夜市初开,主街两侧燃起了明黄的风灯,鳞次栉比的阁楼,照得远处的秦淮河灯影烁烁,蜿蜒相缀成一片。

方士谦伏在窗扉撑着头,温风里裹着对面阁坊传来的淡淡酒气和茶香,他思绪转了千百载,终于开口:“师弟,怎么样,金陵和我说得分毫不差吧。”

“确实。”王杰希头也没抬,正弯腰在桌上抚生宣,照例要誊写寄去师门的平安信。

他研匀了磨,才刚写个起笔,客店的跑堂便端着饭菜风风火火上来了,无奈只好纡尊降贵地挪了挪位置,免得沾了油渍。

“哎哟!我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年轻的两位道长。”那跑堂恐是极少见过住店的仙家道士,见着他们眼睛都亮,把托盘中的食盒一放,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拍马,“不是我夸张呢,金陵有几位自诩风流的世家公子,可我看都不如城南喻相府那位。没想到如今见着二位,丰神俊朗,还颇有仙家风范,就是同喻世子相比也不输他!”

二人一对视。王杰希还没做声,方士谦抢先替他问道:“喻世子?莫不是喻文州?”

跑堂瞪大了眼睛:“正是啊!二位道长竟也耳闻吗?哦,不过确实听说,喻世子从小就是在北平一带的哪个道观长大,岁及束发后才接了回来……如今、如今都差不多是及冠之年了!”

方士谦提筷挑了两片黄瓜,状似随意地问:“那这喻世子,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

没想到这跑堂知道得也可多,走南闯北的商贾们留宿,什么他都能听点说点:“什么样的人这也说不上,刚回来时还挺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,见着谁都带笑,只是这几年,靠自己的本事升了五品官,就仿佛转了性子一般,虽然对咱们这些下人挺热络,但总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了,之前城南那几户还总说,大晚上听到相府里争执不休,闹得鸡飞狗跳的。“

王杰希闻言稍侧了目。

“那敢问这喻相府在何处呀?”方士谦又问。

“就在城南!从这过河,再走两条街就是。”

 

待跑堂走后,方士谦才漫不经心地转头看过来:“喏,地方都给你打听好了。”

结果王杰希反问:“我为什么要去?”

“为什么?”方士谦觉得莫名其妙,“你不是想见他吗?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种近乡情怯的毛病啊。”

王杰希不吭声,只把祖师爷的清静经从头默诵到尾,心无旁骛地落完最后一笔,吹干了墨痕,施施然拂袖离坐。方士谦凑过来检查半晌,竟教他圈出来一个大大的别字,甩袖提笔拍案而起:“给我重新写!”

 

 

金陵入夜时起了风。

哪料得昼日春光淡沲,夜时竟是满阁风潮。

 

王杰希阖上窗牖,正准备入睡。就在此刻,隙间呼啸的风声陡然凝了一瞬。

仅仅只是一瞬,他却警惕地察觉到了。

刹那平静后,下一秒颓风逆施,铺天盖地皴得窗纸飒飒作响。只闻夜色中传来清脆的”咔嗒“几声,竟像是有何物正急踏过对街阁楼的青砖檐顶,掠风疾驰而行。 

王杰希当机立断,拽过桌上的佩剑,一掌掀开被漾得吱呀乱叫的窗扉翻身而出。

长街上旗幡连笼火乱坠,天地飘摇一片,方才还明亮的满月,不过方寸间竟被团团浓云销铄过半。

忽然一袭黑影掠过薄暮,王杰希见状立刻紧随而上。他到底是想要看看,到底是什么人,须在三更半夜,如此这般大动干戈地讨伐。

只听十数米开外,砰的一声短兵相接,皴出的声音极为聒耳,王杰希发现其中有一个系着黑色绸篷的人剑法颇为眼熟,只不过对上数人,显然正落下风。

以多敌寡,着实令人不齿。

王杰希轻哼一声,一抖青锋破入敌尘,他的剑头倒悬出凛冽的月影,捩袭来奔漭如虹。不过数次过招,对方便惊觉来者不善,训练有素地飞速撤退。

王杰希自然无心去追,低头收剑入鞘,转头去看着披着绸篷的人:“他们是谁,为什么追你?”

那人的脸埋在几重纱间,声音被压低,显得有气无力的:“私人恩怨,不便多言。不过还是多谢你。“

阵风吹过,一股浓郁的血气涌来,王杰希不由皱了眉:“你受伤了。要不要跟我回去上药。“

”管那么多闲事,是会有性命危险的,这位仙师。“

“不要藏了。我知道是你,喻文州。”

“......"

 

那人仿佛是愕然,呆立半晌,感觉确实是瞒不过眼,才慢吞吞揭开了绸篷。王杰希低眉,那重重乌黑的帽纱下,果然露出一双熟悉的眼,喻文州正静静同他对视。

三年过去了,喻文州好像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,而他的眼眸永远那么明亮,如夜淬飞霜的白露,在黑夜中熠熠生辉。

王杰希偶尔空闲时会想起喻文州,只是活了二十载,从未想过,天顾坤维,竟能供他这般顺遂。顺遂来到金陵第二天便能如他心意,见到想见却不敢见的人。

想来喻文州离开燕山时,不过束发之年,三年漫长,又仿佛长夜飞逝,前岁约如昨日,前尘里十丈软红,早应是蒙尘入眠的旧事。

而如今,经年的沉疴一瞬越绝过燕山万重,那朝思暮想的故人,如风般降临在咫尺之地。

他只觉得喻文州消瘦了些,眉目间添了簌簌的风,曾经稚嫩的轮廓都被如练的月华摹得成熟。

“还是被师兄看出来了。”喻文州忍不住嘟囔。

王杰希淡淡地看他:“你的心经,剑法,都与我同出,甚至连桃木剑都是我教你握的。我若是看不出来,便不用再当你师兄了。”

得到这般答案的喻文州沉默许久,终于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:“好久不见了,师兄。”

 

 

喻文州还是老老实实随着王杰希回去上药了。

烛火被吹开满室明灭,照得喻文州肩胛上的伤口狰狞一片。王杰希的手倒是稳得很冷静,止血上药缝合包扎一气呵成,到底没让他受苦太多。

“所以,还没告诉我,为什么会有人要伤你。”收拾东西的间隙,王杰希还是觉得其惑未解,“我听闻你如今已是官臣大吏,谋害朝臣,应是连株的重罪。”

“这你都知道啦?”喻文州斟酌了一下,避重就轻地回答,“我也算一朝鸢鲤跃禹门,命途太过澹荡,自会有人嫉恨。你说的连株重罪,于平民而言确实如此,但如若有比我坐得更高的人,某日就算心况来潮想要拿我的血开坛祭刃,那也是没办法的嘛。”

王杰希听言,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
没想到方士谦有一点倒是说对,应天不比遥远的北平,生存在商客与王权的正中,龙池春水都堪是一片惊蕤深涧,宰相嫡子更应是其居巍巍。

喻文州却不知他在想什么,目光无意中落在床前枕襟上,靠过去轻轻“啊”了一声:“这是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王杰希不禁也顺着他的目光移过去,定睛一瞬间,仿佛被呛住般开始咳起嗽来。

是那块玉!是那年喻文州临别前送给他的,他平时佩在盘带上,睡前便会取下放在枕前,没想到方才动身匆忙,归时也忘了拾遗,竟让他一眼发现了。

喻文州赠予他时说,只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相思意。他便为这句话而一直好好保管,却又不肯叫他探勘,就好像方士谦为他打听喻文州所居,他却不肯去看一眼。唯恐大梦恍然,害怕诸多深恩所往,都不过是南柯一覆的荒唐。

喻文州怔怔地望着那块玉,轻声道:“我之前就想问,你来此地,为何不来寻我,现在总算才明白。……师兄,你该更信我一些的,”

他轻轻抱住了王杰希,所有彷徨仿佛一扫而空,他说:“我好想你,师兄。”

 

 

次日天光乍破时,喻文州早已离开了。

方士谦昨夜自然也听到了动静,今晨又在廊中嗅到了尚未消弥的血气,眼神复杂对视几许,欲言又止又几许,终究是默契得什么都没问,只催他速速整顿出发。

此行到底是应师父之托,要去拜访当地一座名盛百年的道观,此观香火鼎旺,香客不绝。老观主曾与他们师父是至交,只是因前朝战乱而浮沉,身居两处,已是多年未见。

方士谦总归还是师兄,此时一改平日风风火火的模样,他臂上搭着拂尘,道袍繁琐委地,行躬也不失三礼,款款从袖中递出师父吩咐备下的信物,与那位情深意重的严观主免不了是一顿睹物思人。

王杰希最头疼也不善应付这种絮絮叨叨、怀天感地的场面,找了个借口便辞离客堂。周围广场上聚了许多扫径的小道士,见到这位异乡道友,都冲他和善点头。

 

每个道观的布局实则大同小异,以轴为开,从南至北,从东到西,主殿与配殿其实都相差无多。王杰希头一回来,却已宛如轻车熟路。

正是晌午,日头正烈,香客暂只寥寥,也不敢高声语,他一路踏至窝风桥前才算无人,唯有入夏的风轻拂过山门殿。王杰希寻了处阴凉地,抱着拂尘靠在老松上,闭着眼侧听松涛万壑。

喻文州踏进拱门殿时,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,他不由自主地看过去,一眼就瞧见松下的人,惊讶道:“师兄。”

被叫住的人慢慢睁开眼,遥遥望过来:“是你。”

 

自从那夜后,他们一直未有机会相见,如今竟在观中得以一遇,也算缘分一桩。不过说来也好笑,分明是故己恩友,却生淡得像萍水相逢之士,溯彼一段如鸿荒,还得靠缘分相渡。

王杰希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,盯着他的肩膀问道:“你的伤如何了?”

“这几日都有按时换药,好得差不多了。”喻文州乖乖作答。

王杰希点头:“那就好。”

喻文州左右看了看,又问:“那师兄怎么在这里呀?”

“替师父拜访故人。”

“哦......是了,”喻文州恍然,“严观主是有跟我提起过师父,原来他们是旧交呀。”

“没错,”王杰希的回答总是很简短,移开目光时想了想,“你对这位严观主好像很熟悉,经常来吗?”

“是呀,毕竟我也是修士出身,还是不可以忘本呀,”喻文州憋到现在,终于快要忍俊不禁,“师兄,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绞尽脑汁地一问一答,真的好奇怪哦!”

王杰希:“……”

 

其实没觉得哪里很奇怪,不过还是陪着喻文州先去三清殿上了香火。跪香时两人俱是行了九礼,须指结阴阳,半拱掌心垫于印堂,缓慢叩拜了三下。

王杰希抬头时几乎生了错觉,仿佛回到了那些年,与喻文州在燕山下的祠堂中一同跪地拜天。

好风也知归鞍卸日,他静静地仰望着三清天尊像,看见神明的目光在风中流转,肃穆而又柔和。

焚完香后,两人在牌楼外的树下闲谈了一会儿,喻文州便被催着要回府上去。

“父亲看我得紧,师兄真是对不住。”喻文州苦笑,提到那位父亲时眼底有些倦色。

“无妨,你先回去。”王杰希推推他。

喻文州点头,上马车前拉了拉王杰希的小指,悄悄地对他说:“下次约你,我会在你窗前放一封江南的春笺。”

王杰希莫名其妙:“怎么是这种姑娘家的物件。”

怎么了?喻文州顿时感觉有点委屈:“我阅读过许多稗官野谈、风月话本,里头暗会情郎都是这样的,师兄不喜欢?”

暗会情郎……这都是什么,谁教他的。

王杰希气得想笑,胡乱应道:“你送的,我都喜欢就是了。”

 

 

本以为什么江南春笺,左右不过都是喻文州的玩笑,没想到王杰希每日晨起时,真的都会在窗沿上发现一封嵌着条柳绿或是支白梅的信封。

这到像是,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

他取出信中物什,依次拾出数张满载字迹的薄纸,第一封的落款,是三年前绮霞明丽的芜春,第二封是晓炙玉棠的盛夏,再然后便是秋声断雁,隆冬霁雪。

仿佛铺开了三百里的画卷,在岏岏群山中泼入滚烫的墨,撞破长纵风月的相思。

千里应声,万里而来。

从笔法稚嫩到娴熟,从闲话三春逡巡冬霜,喻文州会认真同他描绘每一分心事,而王杰希身处太遥远的北,远到连捎话的长风都不识途。他不知道原来喻文州每个时节都会给自己写信,唱城隍中的四时序,分享青山难发外的欢悲。

如今,他差人送来这一封封的信笺,即是把冗长的思念直白地铺陈在自己眼前,去弥补未曾谋面的几年,风雪立中宵的决然,山河远阔的峥嵘,都一一同他娓娓道来。

 

直到最后一封信笺被拆开,却只是薄薄一纸。

邀杰希师兄今夜淮河畔画坊一叙。

落款:喻文州。

 

王杰希失笑。

 

 

入夜后的秦淮河,笙歌杳杳,烟渚浩淼千里。

花灯夺得惊昼目,麾拥兰舟与江流遽然而过,载着人们的发愿淌去无际无边的煦夜。

 

王杰希挑灯上船。

揭开风帘时,婆娑的烛影正缭乱了舟上倾如山河的华盖。喻文州斜斜倚着窗沿,案几上早已备好了茶肴。

”师兄,我等你好久啦。“

王杰希闻言只是矜持地点了头,这样的阵仗他第一次见,还颇有些不自然。

甫一坐稳,外头的船夫便一竿搅碎了明灭的波纹,远离声色漫天的河岸,归去了江心月白。

 

喻文州细细地碾碎太极翠螺的碧芯,倾掌泻出红泥上烹得温烫的栖霞泉水,清冷茶气瞬间充盈满室。

他递去茶盏,终于悠悠开口:”我的信,师兄都收到了吗?“

”收到了。“王杰希只手接来,烘得指尖一片温热。

掠去浮沫,茶汤下卷曲的条索茸豪披露,不描自翠。

“那便好。”喻文州有些不好意思,“都是我几载而来,因各种缘故而尚未寄出的信,只是纸笔寥寥。如今再将它们赠予你,也算将我的心意物归原主。唔,所以还请师兄不要怪我!”

王杰希微微弯唇:“我如何怪你。你有你的难处,我知道的。”

 

远处的锦灯连绵,共此宵月,如风城争辉,江海凝光。

万斛赤莲榴火,俱有馀情,再引人以盏拂清涟,终究也要随江水去,漾成一波的疏影沉香,横斜浮动。

“师兄,我初来此地时,常会念你。金陵和北平真的很不一样,这里连春风都是缠绵多情的,我总会想,如若你也随我一同而来,该是什么样的光景…”

喻文州托腮仰看蟾光朦胧,恍然出了神,兀自断断续续地低语,“昔时学于观中,师兄总是一袭白衣青衫,永远是那样光风霁月。我唯恐你修成太上忘情,脱出因果,就此了无牵挂,那样的话我可怎么办呀……然而直至今日,我见你从岸边灼灼的桃夭下路过,无意中残瓣沾衣。那一抹落红,才将我心上忘情的仙师重新曳回人间俗凡。”

旧事纷杂,他有些自嘲地说:“现在想来,倒像是曾经执念太重,蒙昧得太长久,已然熬成了心魇了。”

最后一滴甘霖苦饮,杯中茶水已尽空了。

王杰希不动声色,只低眉把盏,凝视着敛口折出濡湿的碎光。他安静了片刻,终是低声开口:“喻文州,你知道,我有牵挂的。”

“是吗?”喻文州闻言笑起来:“我早已身死红尘,再难其出。但是师兄,你是师门辈中天资青云,说不定再过几年便可得霞举而升,身脱尘鞅,永居万顷之上。”

话及至此,他堪堪停下,留了半阙白。

喻文州说话总是如此,发声轻而软糯,语调不紧不慢,却足够铿锵有力。

此时他抬起那双明亮的眸,认真地看着王杰希。

舫间上下一片静默,此时间惟听得风卷潮来送潮归。

喻文州轻轻眨了一下眼,那灼灼目光中陡然泛起浓重的红,他像孤注一掷的赌徒,怀着冥顽而固执的魂,事到如今,也要自虐一般把话讲尽。于是他一字一句,认真得近乎是逼问。

喻文州说:“师兄,你何必再回首,为我沾身?”

 

星河霜洲鹜远,凛天风骤然吹散了千灯,惹得一片烛光摇曳,明明暗暗。

王杰希只觉得喉舌的淡然里回上甘来,若有若无的寸香不知何时迷蒙住呼吸,他沉默半晌,才斟酌着开口:“……因自然而生有,造化以成形。”

“喻文州,我自幼入道,也自幼识你,这十几载悟出世方,若说我所悟一半是道心,那么另一半便是你。我从未奢求身脱尘鞅,我与俗世的牵挂与执念,早已成了固道修心的一部分,只因人类穷此短暂一生,也不过足以朝碧海而暮苍梧,睹青天而攀白日。”

“这世事兴亡盛衰有常,可我都不太在乎。”

“纵然天地悉归又离散,只是无你,便不是我的道了。”

 

这几日来,王杰希喉中总是哽着一腔不肯散的热,难以一语而绝,只得把自己说得晕沉,以一种玉石俱焚之姿,惟望将心意尽表。

他敛声时,尾音还宕在空气中,茫然发觉对方不知何时紧挨了过来,近在咫尺的距离下,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在徘徊的月里滋生奔袭。

王杰希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喻文州贴近,然后簌然吻上了自己的唇。他在强大的攻势中呜咽一声,喻文州死死攥着他的腕,挣也挣不得,不过方寸,便一同坠入那滚烫的浪潮中去了。

 

风月枉然痴狂。

他心想好奇怪,今夜的茶怎么也那样醉人。

 

 

往后几日,王杰希照例去观中研习。

方士谦素在堂内抄中经,王杰希便在一旁翻阅想尔注。

“你前几日,有一次彻夜未归。”方士谦一边誊写,一边还分心质问他,“是不是和喻文州出去了?”

“是的,”王杰希坦然答道,言下还隐隐有些自豪,“借师兄吉言,我们现在已经互表心意了。”

方士谦听了差点丢笔:“你还真是……妈呀,怪不得!看你这几天履下生风得意那样!”

 

没斗上几句嘴,院中突然呜咽一片,原是几位道长在为孱弱的香客详星拜斗,驱妖疗疾。王杰希本想继续看书,然而几页翻下来,喧哗声愈演愈烈,不免觉得看得有些吃力,放下书打算散散心作罢。

他沿着橼廊而行,发现偏殿的阶下站着一人,看来仿佛年过不惑,衣着繁琐的官服,正在遥遥打量他。

“有什么事吗。”王杰希低下头,站在台阶上看他。

那人开口语气傲然,如同兴师问罪。不过一照面,便就摆足了来者不善的姿态:“听闻王仙长道高万丈,年纪轻轻便得以膺图受箓,却猜不到我是谁吗?”

自己不报家门,却反要别人猜度。王杰希轻哼一声,对此人无甚好感,不过还是依他心意,施舍了两个打探的眼神。

幞头罗纱,团领衫,玉腰带,面色不怒自威,出口即是苛责。果然是京师,龙腾虬跃,都不是什么池中之物,步步都是攻与防。

“草木之微,自然可以辨人间荣谢,”王杰希负手看他,语气淡得像质问,“喻丞相,若您也有兴趣,我方可屈尊教导一二,不过既然您平素不齿我流,又何必在此显官身威风呢。”

“口出狂言,乾坤犹之大,一介小小道士要如何揣度,”喻相不怒反笑,“既然如此,那么本相此番寻你所谓何事,你也该猜得到吧。”

“为了喻文州吧。”王杰希不假思索。

“正是。那么我便开门见山。”

“请。”

 

喻丞相哼地一抖那三尺金犀绯袍,甩得两袖猎猎作响,轰鸣如天雷动怒,他沐着青天白日,朗声款款而言:“文州,我儿——是今上亲册的正五品官,云程发轫,志在千秋,虽说人各有道途,却仍是与你们奇门异士不同。我虽念及你一派向时于文州有收留之恩,但是我儒与道终归是殊途,不如,当断则断了吧。”

“哦,当断则断?喻文州还未出面,敢问您老是以何等身份来绝我同他之交。诞嗣仅三个月就将亲生儿子抛弃在道观的父亲吗?”王杰希问。

“过往万形,皆属形势所迫,文州自会理解我,无需你一介外人妖言挑拨。”喻相冷哼,“听说你们已情定终身?我只当文州少年心性,玩笑耳,日后他自会寻得能同他门当户对、举案齐眉的良妻,要是和一个道士厮混,说出去岂不丢了喻家祖辈的脸了。”

王杰希听闻也冷笑一声:“几张空辩不休的口,几杆春秋不实的笔,便是毁了你们一家了?你们官宦世家,果然俱是沽名钓誉,朝夕要争这点蜗角名、蝇头利,却从不循良自省。”

他收敛了笑意,话锋一转,状似无意地提起一桩旧事,“说来前阵子喻文州被人深夜追凶,伤及肩胛,您知道是为什么吗?”

喻相面色怪异,却满不在乎地说:“我儿天资灼灼,仕途坦荡,遭人嫉恨罢了。”

“我看不是吧!”王杰希仍是背着手,不为所动,“那夜我曾挑下来者袂下几块布料,事后也查过那料子,材质中乘,边角云纹特殊,有岭南特殊焚香之息。而这个香,我只在喻文州身上闻到过,并且据他所言,放眼京师,此香行只对喻府单独供应。那么喻相,您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。”

喻相一瞬哑了言,唇腮间煞白一片。

王杰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:“天人之治,但求清静无为。我师弟三纲无愆,四时不忒,以厚德载物。而你身为其父,如此这般违天道伦理纲常,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喻文州呢。”

“那又如何,他……他又不曾知晓。”

 

喻相正方存侥幸,谁知朱柱后陡然传来了喻文州低低地声音:“父亲。”

这一声竟如鬼魅攀身,他几欲是汗毛倒耸,硬生生压下了浑身的僵硬。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喻文州竟然会也在这里,更没有做好将诸般行事尽数抖落陈述的准备。

喻相心下恨然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诡如天降,从朱砂的柱后缓缓迈步而出,压抑到平静地问他:“师兄说得是真的吗。”

“是,是又如何?”喻相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起来:“喻文州!你该知恩。是我把你从北平接到应天,是我让你归根列祖,让你有了家!”

“父亲,你错了,”喻文州的笑意荡然无存,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,“金陵不是我的乡,应天也不是我的根,自从你决定弃我的那一刻,这些东西我都不再认了。”

喻相怒目而瞪:“竖子!”

喻文州扯住衣袖,抽出腰中佩剑,只听惊心动魄嘶啦一声,袖摆应声而断。这声音太过于熟悉,那天的飞刃穿 破脆弱的衣布,刺进他的胸膛时,也是这样的声音。还要更沉闷,更尖锐,痛彻心扉,肋骨和血肉都应该支离破碎。他攥着那块残破的布,声色苍凉,又决绝如铁:“我在京师的一切,都是靠自己所夺取,你休想,再把我最珍贵的拿走。”

掌心陡然松开,织布随着风轻轻漂泊。

喻相颓然地盯着它掠过眼前,摇摇欲坠地,一点点落在地上。

死寂过后,他终于喑哑地开口:“我真的做错了吗?”

 

“你错了。”

这次回答他的是王杰希。

 

 

那日喻文州失魂落魄地离开,闭关三日不肯见人。

父子二人割袍断义可绝非小事,两人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吏,流言一夜之间四溢不绝,沸沸扬扬闹了满城风雨。方士谦自然也听说了此事,简直一个头两个大,追着要他不说清楚不罢休:“我不就一会儿没跟着你,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啊!现在喻文州怎么样了,他怎么不来找你啊。”

“他一直没有同我联系。”王杰希也少见的没有底气,“我真不知道那天他就在柱子后面听着……”

方士谦叹了口气,给他下了通判:“再过几日,我们就得启程回北平了,师父早就寄信来催促过几次。”

 

一直到王杰希出发前一日,喻文州才重新出现。

王杰希没有问他这几天的事情,只是说: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”

“我知道你准备走了,我来送你。”喻文州说着,恍然想起什么似的,让身边的侍从去马车上取回来了几个盒子,“这是几块黄花梨镇尺,端溪砚,都是御赐,是我送给师父的。你回城时,也替我捎给他们吧。”

这几件文房,颇有种涤砚松香起,擎茶岳影来的气势,不肖说御赐,就连那犀盒外观都雕着虫纹,价值不菲,王杰希只看了一眼,便对他说:“太贵重了,师父恐怕不会收。”

被拒绝了喻文州却没有收手,他垂下眼认真地注视着怀中捧着的犀盒,指尖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繁琐的雕纹:“师兄,我自从......随着那个人辗转至应天,得奉官爵,衣食无忧。可我仍然觉得自己还在漂泊,我不喜欢这里,别人勾心斗角,只是为了博得一份功名,我只想要一线出路。我虽姓喻,家住京师城南,却总觉得燕山上的那个观才是我的家,我的心之所往。”

王杰希静静听着,没有说话。

“你们为什么三年没有收到我的任何一封信,是因为每每我要寄书信去往北平,他就会从中作梗,重重阻挠,杳无音信实在非我所愿。”

“师兄……我这几年,也算是,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我知道师父可能不喜欢这些,我只是、只是望他能再容我一个俯首作揖的谢恩。”

天地一片静默,喻文州低着头忐忑不安地等,慌张得像是独自跋涉过了燕京一程料峭的山脉,终于等来王杰希轻轻的一声叹息。

 

“师父从来没有怪你。”

喻文州怔然,慢慢抬起头。

王杰希把他怀中的东西捧过来放在一边,去握他终于空下来的手:“那天的事我也不会怪你,谁也没有怪你,因为根本不是你的错。所以文州,你不需要这样,总是把事情想得很严肃,总是那么悲哀和决绝。你可以依靠我们所有人。”

喻文州立刻紧紧抱住他,毛绒绒的脑袋搁在王杰希颈肩,湿热的呼吸打湿了旖旎。

他连说话声音都闷闷的:“杰希,我真的很爱你。这几年生活潦倒,我每个月都会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盼头,那就是写信给你。”

他稍稍抬起头:“再等等我吧,杰希,我马上就会去找你了。”

“你如何找我,五品官不做了?”王杰希失笑。

喻文州认真起来:“我没有骗你。圣上如受图箓,定夺已有月足,顺天应运而兴,明年元月便要迁都北平。”

王杰希怔然:“迁都北平?”

喻文州趁势打铁:“嗯,朝臣俱当奉命,届时我自然也会一同前往,或许便也要跟随圣上,落居于此。”

王杰希哑了口,没再说话。

“我说过永远和你在一起,就不会食言。”喻文州攥着他的掌心,“所以杰希,你是我一个人的。此行山高路远,你不能忘记我,也别不要我。”

王杰希回答他:“自然。”

 

喻文州笑起来,就势偏头去吻他,轻轻咬着下唇厮磨,让细碎轻柔的絮语都沉去湿润的唇齿间。

绵长的呼吸间,王杰希只听到喻文州犹带笑意的一阵气音。

 

白发渔樵江诸,将天地都吹成温柔的海月。

 

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

 

 

 

-完-

 

 

第一次尝试古风,感谢各位观看。

很荣幸参加这次活动和大家一起给小王过生日,

那么在最后,祝王杰希生日快乐。

希望你永远赤诚坦荡,不忘初心,我永远爱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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